【历史观】怎样保存巨人的尸体

六年前，我在看《巨人》第一季动画时，曾以为《巨人》就是个升级打怪的热血动漫故事。只是故事的节奏感把握的特别好、悬念制造的到位、人物塑造的丰满，画面、动作和配乐都做到了动漫的最高水平，所以给人的观感非常棒。看完第一季，虽然有诸多悬念，但观众基本和主角艾伦一样，接受了这样的世界观：墙内的世界是人类的幸存之地，然而却时刻遭受着外界的威胁，这威胁既来自看得见的一群群无垢巨人，也来自潜伏在城墙内、不知从何而来、能变成智慧巨人的人类。

于是观众们按照熟悉的套路，推测《巨人》世界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大部分人类确实被巨人消灭了，但墙内也许并非人类唯一的幸存领地，还存在其他像墙内一样的地方。而巨人（包括智慧巨人）则可能是某些疯狂科学家的实验产物，也许实验失控造成了某种不可挽回的后果（比如人类被吃掉）。如今，其他领地的人类出于某种原因找上门来，袭击了主角所在的墙内世界，于是有了第一季的剧情。

不难看出，观众套用的是《行尸走肉》之类的末日求生系列作品的套路。然而事实证明，比起谏山创，我们果然是单线程思维。第二季，节奏依然紧张、打斗依然精彩，而故事的发展却逐渐显现出作者的野心，越来越多的线索暗示出《巨人》背后庞大的世界观。更让人惊奇的是，第一季所奠定的、主角和观众都认同的价值观——即墙内世界存在的合理性，开始被动摇。当看到第十集，背叛了调查兵团的莱纳质问尤弥尔“你觉得这墙内的世界还有希望吗？”时，我不禁跟艾伦一样，一下就愣住了。显然，莱纳和贝尔托特所代表的敌人一方掌握更多信息，他们竟能轻易得出“墙内没希望了”这样的结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艾伦他们所追求的自由又通往何方，也许莱纳他们才是正确的？

显然，谏山创想讲的故事已经远远超出了读者的掌控。果然，这之后的剧情越来越出乎意料，漫画每更新一集，都会引来读者的热烈讨论和对后面剧情的积极预测，只是从来没人预测对过。谏山创给出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剧情发展，完胜了所有套路。

如今，《巨人》的漫画已经快要完结。重新回头看这部作品，让人感慨的不仅是谏山创讲故事的技巧，更是整部作品看似出乎意料的情节，其实都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这就是我们人类历史上反复发生、不断重复的悲剧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两千多年前，艾尔迪亚族人（以下简称艾族）通过某种方式，获得了所谓“巨人之力”。该族的男女老少只要接触巨人的脊髓液，都可以瞬间变成无垢巨人——长相滑稽丑陋、没有智商和升值器、只知道捕食人类的巨人。统治整个艾族的是拥有“始祖巨人”之力的王室，以及拥有九大智慧巨人之力的贵族。正如王室可以统治臣民，始祖巨人也可以用意志操控所有无垢巨人。于是，巨人之力成了艾族碾压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武器。在长达一千九百年的历史中，艾族一直奴役着其他民族，但艾族内部也陷入越来越血腥的权利纷争之中。

始祖巨人与九大智慧巨人

就这样，直到一千九百年左右，艾族出现了一位不一样的统治者——弗里茨王。他回顾千年来艾族给世界上其他民族带来的恐惧与灾难，感到罪孽深重，同时他也厌倦了本族内永无止境的权利斗争。弗里茨王肯定无数次的希望，如果巨人之力从没降临到艾尔迪亚人身上就好了。

后来，他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法——他和九大智慧巨人中实力最强的战锤巨人达成“不战协议”。停战的条件是将族人一分为二，由弗里茨王带领其中一半逃到帕拉迪岛上（帕拉迪岛与艾族原本所在大陆的位置关系类似中国大陆与台湾或日本），剩下的一半交给战锤巨人统治。从此艾族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写了。

这里不得不提到始祖巨人拥有的另外一项绝妙的能力，即可以轻易抹掉本族人民的记忆。靠着这项能力，弗里茨王抹掉了来到岛上的民众的记忆。他利用巨人之力建了三座高墙，将民众圈养在内，并声称他们是世界上仅存的人类。他的说法很快被岛上的民众所接受，因为城墙外确实游荡着不计其数、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只有墙内是安全的。于是岛民们忘记了自己其实就是巨人的后代，反而觉得自己是被巨人蹂躏的受害者了。

弗里茨王因为想要逃避纷争，建立了一个虚假的乌托邦。而他的“不战之约”思想也控制了始祖巨人的后来继承者们，让他们一个个都像他一样，宁可自己的人民受苦受难，也坚持“不战”。不保护民众的王族成了墙内的“影子国王”。而大部分一无所知的民众就真的乖乖地一辈子生活在了墙内。

然而，不确定的因素还是不停出现，总有“不安分”的人想要探知真相。于是王族只好采用大量秘密警察监视民众，随时清除不确定因素。

这就造成了建墙必然会导致的另一大后果，即在一个封闭的社会中，社会发展会趋于停滞。王族千算万算，自以为控制了岛上的一切，殊不知城墙外的世界在这一百年期间迎来了工业革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王族自然没法控制这种变化侵蚀到岛上。随着墙内和平的幻境被突然从城墙外探出头来的超大巨人一脚踹破，墙内的艾尔迪亚人不得不踏上了救亡民族于危难之中的旅程。

而留在大陆上的艾族则迎来了与墙内人截然不同、却殊途同归的命运——大陆的艾族沦为了在此之前一直被艾族奴役的马莱人的奴隶。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战锤巨人并不具有控制艾族人的实际力量，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妙计”。他和弗里茨王联手编了一个故事，塑造了一位凭借人类肉身之力打败巨人的马莱英雄，借此机会扶持马莱政权崛起，并一举镇压了艾尔迪亚贵族的叛乱。从此，战锤开始通过马莱之手控制大陆的艾尔迪亚人，条件是允许马莱借用巨人之力去征服其他国家，战锤也成了马莱背后的“影子统治者”。

战锤继承人与马莱将军的对话

马莱人开始对艾族实行高压统治，艾族的处境就像二战时的犹太人——被包括马莱在内的其他民族恨之入骨。他们被控制在收容区内，出门必须戴证明身份的袖章，否则就有惨遭杀害的风险。如果不是因为拥有变成巨人的军事价值，艾族人恐怕早被清洗了。

除了清洗、屠杀等方式，马莱还开启了对艾族后代“从娃娃开始抓起”的忠诚教育。他们成功地将这样一个观念植入艾族：因为一部分艾族人的祖先——逃到岛上的那一部分，对包括马莱在内的其他民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包括大陆在内的所有艾族人不得不背负“恶魔”的称呼。大陆上的艾族因此必须效忠马莱、与岛上的艾族人势不两立，用这种方式赎罪。

与此同时，为了牵制帕拉迪岛上的王族，马莱一百年来不停地向岛上投放无垢巨人，确保岛民乖乖呆在城墙内。然而得到了“巨人之力”的马莱却也受制于这种力量。原来，为了对抗巨人之力，其他国家都在积极研发新型武器，马莱不知不觉就落后了。在与其他国家的对抗中，人类武器与巨人之力的差距开始明显缩小。巨人之力即将过时。这对马莱和大陆艾族来说，都意味着他们不得不尽早夺回始祖巨人，那才是真正能号令千千万万巨人、让世界恐惧的力量。

于是就有了作品逐渐展开的悲剧——两边的艾族青年都一心想要拯救自己的民族，却不得不陷入同族相诛的境地。他们其实是在重复着和前人相同的历史——互相仇恨、互相厮杀，并与其他民族进行同样你死我活的对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双方的出发点都是好的，最后却一起谱写了最坏的结局？——为什么历史上的许多变革都以理想主义开始，最后却陷于混乱与纷争？为什么人们总是因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仇恨、屠戮另外一群人？为什么我们总是重复同样的历史？

《进击的巨人》让我想起鲁迅《狂人日记》中的一段话：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每页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经过研究，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没错，艾族的历史就是“吃人”的历史——他们靠“吃人”制造的恐惧、血腥震慑和统治其他民族，甚至就连权利的继承也是靠人吃人的方式：继承始祖巨人和智慧巨人的孩子必须先变成无垢巨人、吃掉上一任继承者——通常是他们的父母或兄弟姐妹。也就是说，族内的权利斗争就是本族人互相食用的过程。

一直把弱肉强食的理念贯彻到底的艾族始终走不出悲剧的循环。在一千九百多年的历史中，艾族看似是强者、统治着其他民族，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巨人》给出了有意思的答案——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身份是随时互换的，换言之，王即是奴隶。碾压其他民族的艾族人是王的奴隶，他们随时可能被变成巨人兵器、被随意修改记忆；王族和九大智慧巨人则是巨人之力本身、即权利与力量的奴隶，为了将这力量延续下去，他们不得不父子、兄弟相食。

从表面上看，造成艾族悲剧的原因是他们经常被王族篡改记忆，因此没有形成任何可以从中吸取教训的民族记忆。但艾族人真的完全是被动的吗？就拿墙内民众来说，他们真的从来没怀疑过王宣传的“正史”，从来没质疑过为什么身边经常有人神秘死亡或失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心里是明白的，他们比谁都清楚墙内的统治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群人，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让自己变傻以维持现状。他们其实是是自愿遗忘了历史、修改了记忆。

而大陆上的艾族虽然没被删除记忆，但长期在马莱的统治下，大陆艾族的心理也产生了非常微妙的变化：老一辈渐渐说服自己，心甘情愿的追随、效忠马莱。他们这么做有可能是出于对岛上同胞的恨意，但更多的仅仅是出于想活下去的本能——反抗的代价太大了，只有依附强者，才能求得生存。于是，老一辈的艾族主动承担了对下一代的洗脑工作。可见，他们也是主动地修改了历史和记忆。

《巨人》中的很多细节充分展示了“历史不可知论”，一段历史竟然可以被不同立场的人讲成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版本。在他们的讲述中，自己一方永远是正义的、道德的，而对方却总是“亡我之心不死”，因此我方的一切不幸都是对方造成的。

最终打破局面的是一群疯子、偏执狂与边缘人。他们就是象征“自由之翼”的调查兵团。

他们中有的人坚信人生而自由，并用一生去反抗强权；有的人出发只是出于对未知的好奇与向往，这些人有人类身上最原初的品质；还有的人视真相比生命更重要……他们始终是少数派，始终与主流逆势而行，始终进行着以卵击石的斗争。

他们的存在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强者——敢于直面惨淡的现实和淋漓鲜血，即使毫无胜算依然坚持战斗，被逼到最绝望的境地也绝不放弃人性的底线……

直到今天，《进击的巨人》中的故事依然在现实中继续，而我们每个人都既是故事中的角色也是这个故事的谱写者。我相信《巨人》的结局不管是悲是喜，艾族一定能够走出不断重复的命运，希望现实中的我们也是如此。